未妨惆怅是清狂【6】
那人看着峰少,一双眼中尽是审视之意。
峰少自小在这种目光之中长大,便不觉得什么。
那人心中所想,乃是峰少不可能欺瞒自己,更加没有必要欺瞒自己。于是,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做得对。做得好。”
峰少不语。
若按以前,得了父亲的夸奖,峰少心中总会有那么一点半点的高兴。但如今却快活不起来。
那人看峰少如此,心中却更加高兴,连脸上也带出了一二分喜色,说,“怎么做了新郎官,反倒灰头土脸的。”
峰少不答,说,“已经准备好了客房,父亲要在这里休息,还是?”
那人说,“不必了,我来看看你,还有其他要紧事做。”
峰少说,“父亲注意身体。”
那人说,“你也一样。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比以前。”
峰少说,“知道。”
那人看了看四周,见屋舍装潢也是富丽堂皇,毫无颓败之象,嘴角便挂了一丝冷笑,看见一盆搁在花架的百日红,便问,“把这花换了。”
峰少也不问原因,只答,“知道。”
那人转身往外走,峰少跟了两步要送,那人拦住了峰少,“不必送了,陪你的新夫人去。”
峰少便站住脚,对副官说,“送一送。”
副官应是,便送那老人出了大门。
峰少看着老人与副官出去,转身上楼。推门进了卧室,她已经披起了睡袍,立在床边,见峰少回来了,便问,“是谁来了。”
峰少说,“是我父亲。”
她诧异,“你父亲?他……他现在人呢?”
峰少说,“走了。”
她看峰少神情平静,越发觉得奇怪,便问,“他就来这么一趟,没有其他的事?就这么走了?”
峰少看了看她,心里犹豫了一下,但犹豫的不深,也不久,便说,“其实,你父亲的确是打败了仗,但是我设的一个圈套,我早知道你父亲身边的秘书与日本人暗通款曲,但我没有告诉你父亲。而是等着他兵败垂成,才出手相救。”
她叹了口气,“我父亲这个人的脾气秉性,我清楚得很,即便没有你,他也迟早……这怪他自己,怨不得旁人。”
峰少看她,抿了嘴唇,面颊泛起一个酒窝,像是专门为了装一勺子热牛乳,又香又甜。
她说,“你笑什么?”
峰少说,“我夫人,真是明白事理。”
她好气又好笑,说,“事已至此,我大概猜得出来,令尊与你是为了要我家中的一样东西,故此逼迫我的父亲,也逼迫我。”
峰少说,“也对,也不对。父亲的确是让我娶你,但却不是为了你家中的东西。”
她问,“那是为了什么?”
峰少说,“没有为什么。父亲让我娶你,我就娶了,”又连忙说,“但那是我一开始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原来……原来喜欢我。”
她头痛,峰少开口闭口认定了自己喜欢他,想要分辩清楚,只怕说到天亮也说不明白,便含糊过去,只问,“你父亲让你娶我,没有原因。”
峰少点头。
她皱一皱眉,“你父亲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峰少说,“自然如此。”
她说,“如果是错事呢?”
峰少问,“什么样的事,叫做错事?”
她心中一震,再看峰少,峰少却是诚心而问。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但觉得要再想一想,便先不往下问。
峰少看出她在想事,便也不问,只去地上抱起了枕头和被子,掸了一掸,放在椅上,等明天佣人来收拾。
她看着峰少折被子,说,“你告诉我的这些话,你父亲可能答应?”
峰少说,“我父亲是不答应。但我说了对你好,当然就不能再骗你。”
她说,“你这样的性子,能坐到今天的位置,却是难得。”
峰少折好了被子,回头看她,说,“旁人是旁人,你是你。”
她暗暗一叹,说,“我与旁人,也没有区别。”
峰少却固执的说,“不一样的。”
她问,“哪里不一样?”
峰少抱着枕头,垂着眼,过了好一会儿,轻声说,“你喜欢我。”
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从此,可就有了个大大的头痛。
次日。
军务处里,这个‘大大的头痛’正皱着眉,一脸严肃的看着桌上公文。
副官心想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出声打扰。
倒是峰少先抬起了头,问副官,“我问你。”
副官赶紧立正。
峰少皱眉问,“怎么样对她才是好。”
副官默了一默。
峰少说,“果然你也不知道。也对,你若是知道,也不会还是个光棍。”
副官清了清嗓子,“这个说难也不难。”
峰少说,“你且说说看。”
副官说,“自然是千依百顺。”
峰少恍然,但又皱眉,“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事事听她的。”
副官欲言又止。
峰少道,“你尽管说。”
副官说,“这……恐怕逾矩。”
峰少一挥手,大大方方的说,“只管说!”
副官大起胆子,说,“您倒不必烦心事事需听夫人的。夫人她……她压根就不想跟您指派什么。”
峰少脸就青了。
回到家里。
峰少往书房一坐。
先是有人送来了点心,紧接着就送来了茶水。
点心是他爱吃的点心,茶也是他爱喝的茶。峰少吃了几口点心,喝了几口茶,越发坐不住了,便下楼去寻她。
夏秋之交,一季一帐,她正在对城内各处商铺产业的帐。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急促过来,峰少身影闪在门口,一径到了她的面前。
峰少立在桌后,不开口。
她也不开口。
峰少挨了半日,终于说,“你……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她说,“没有。”
峰少又问,“那,有什么想喝的?”
她又说,“没有。”
峰少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首饰?什么样的衣裳?还是你想骑马?你想……”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峰少,说,“看见那张椅子没有。”
峰少顺着她视线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屋子角落有一把椅子,便说,“你想换家具?好啊,最近上海时兴一种螺钿贴花的……”
她低头,继续看账,平平静静的说,“我要你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
峰少一窒,又想发火,又不敢发火,转头看了那把椅子一会儿,便走过去,把椅子搬起来,搬到了她的身边,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坐下,也不肯挪位。
她知道峰少的个性是越驳越逆,索性不去理。
峰少坐着,百无聊赖了一会儿,就去看她的侧脸。发现,原来她的侧面这样好看。下颌线清冽笔直,像是深冬里结了冻的水线,一直游到了耳垂,正好衬出了那一颗耳钉。
她心无旁骛,专注审账。却忽然一怔,转头看去,峰少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枚耳环,自己摸着了还不觉得。被她一看,反倒吓了一跳,睁得圆圆的眼睛看着她。
她说,“你坐这儿,就是为了干这个。”
峰少急忙解释,“我没有……”
她又说,“书房是你的,你为什么不去。”
峰少说,“书房……书房没有意思。”
她说,“最好的房间留做书房,怎么没有意思?”
峰少嘀咕,“又没有你。”
她一下子搁了钢笔,看着峰少,神情平静之中,自有一股冷淡。
峰少站起来,不甘不愿的说,“……我去书房。”
她重又提起笔来,再看那些账本的数字。
峰少故意在屋子里多留了一会儿,见她半点没有挽留的意思,只好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两人总是在一桌的。
以前,峰少总是挑剔鱼不够鲜,汤不够醇,饭要么蒸得太硬,要么蒸得太软,总而言之,一顿饭总要挑出七八件毛病来。
但今晚却是不同。峰少一起筷子,先夹了一大块芙蓉豆腐给她,还说,“我看今天这豆腐做得好,你尝尝。”
佣人们都诧异。
她用筷子夹起一点来尝了尝,“不太好。”
峰少也夹了点尝,疑问,“哪里不好?”
她说,“太老。”
峰少再尝了尝,疑惑道,“不嫩不老,火候刚好啊?”
她淡淡说,“有人说过,越老的菜越不好吃。”
峰少正喝着汤,噗的一口,便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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