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说【6】
早上醒来,小白兔还睡着,她想起来,却起不来,小白兔的长手长脚都紧紧的扒住自己。
她好笑,但看了看小白兔的体态,和初次相见时一比,长大了不少。
但胸和屁股还是没长。
这时候宫婢过来,正要开口,被她伸手制止了。
她轻手轻脚挪了出来,撩开袍子下床,问,怎么了。
宫婢抬头一眼,慌得马上低下头来,说,圣上召见娘娘。
她皱了皱眉,淡淡说,那就点妆起来。
宫婢说了声是,又忍不住问,娘娘,天冷,不如取那件狐袍来挡一挡风。
她心中正奇,低头一看,却看见自己胸上有斑斑点点痕迹,料想脖子上也有。心想,等这孩子醒了,要叮嘱一番,这些痕迹是万不能留出来的。
面上不动声色,点一点头,说,就这样。
妆点好了,披着一件银灰高领狐袍,领上扣着三四个鹦鹉衔樱的珠扣戴着袖筒出了宫,一路逶迤而去,半道遇到了雪,她站住脚,将手抽出来,去接那雪花。
宫婢说了声,娘娘别冻了手。
她想起那个还在呼呼大睡的人,不由得笑了笑,吩咐左右去内廷要桂花羹酒酿饼,那个会咬人的小猫可就爱吃这些甜的点心。
进了皇帝寝宫,她停在珠帘之外,俯身行礼,淡淡道,臣妾来迟,圣上恕罪。
年轻的皇帝走出来,掀了帘子看她,见她一身银灰狐袍,说是贵气,却是透着一股冷清。
皇帝说,朕爱看你穿红的。
她说,臣妾谨遵圣上教诲。
皇帝说,你进来,陪朕吃些点心。
她便走进帘子之后,看见葵花攒盒里放着一碟骨牌大小的酒酿饼,每个饼上印着一个红印,又撒了一点碎金似的桂花花瓣。
还有两小碗桂花羹,兀自冒着热气。
她神色不动。
皇帝先端起碗来,尝了一口桂花羹,说,朕记得你不爱吃这些甜的。怎么如今变了。
她说,天气冷,吃一些热的暖身。
皇帝抬眼看她,笑了笑说,怎么不坐下。
她便坐下。
袍子随着动作一阵动,银光沿着缎子翻过去,倒像是落了一层雪。
皇帝拿起一块酒酿饼,递到她的唇边。
她眼也不眨,张口咬了一小口。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当着人面也做过许多事。这才传出去一个宠绝六宫的名声。
皇帝说,这些年朕送了你很多东西,你没有一样喜欢的。难得有一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就罢了,别闹得过分。
她说,臣妾愚钝,圣上这些话什么意思。
皇帝突然伸出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
只要扯开来,痕迹也就看见了。
她看着皇帝,一双眼黑白分明,水银一般,既是冷淡,也是冷清,从来没有半点想遮掩的念头。
皇帝抖了一下嘴唇,舌间苦涩,说,你就不怕朕真的治你的罪。
她说,前两年是怕的,这两年也就不怕了。圣上花了这些年时间把臣妾扶成一个惑乱后宫的妖妾用来与太后制衡,我若一下子没了,圣上重新再扶一个不是不行,只是麻烦。
皇帝说,你真的这样觉得?
她诧异。心道,不然呢。
她自认除了长得好一些,并无出挑之处,对着皇帝从无曲意奉承,从来都是淡淡的。
一入宫就不得太后的眼,太后要罚没出宫,她松了一口气,然而在走过长长宫道时,却遇到了这个人。
永远记得这个君王看见自己的那一眼。那一眼寒意浸骨,那一眼心中一沉,便知,再无自由之身。
当晚侍寝,从此三宫六院无人可及。
她想来想去,皇帝这样为自己做局,实则是与太后抗衡。太后越不喜欢自己,皇帝便越要捧着自己。
皇帝沉默片刻,说,母后最恨这样的……这样的假凤虚凰,你不要让人知道。
她说,让人知道,才衬臣妾的名分。
皇帝说,那天朕回宫,经过梅林,朕看见你和她,恍惚倒像是……
像什么?
皇帝面色白了白,仿佛是想到了极可怕的事。
她不得不问一句,圣上?
皇帝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说,朕这次去君山,一定带你一起去。
她暗暗皱眉,说,圣上不可为了这件事与太后失了和睦,再者,圣上亲去,必要事先安排。
皇帝盯着她的脸,说,你记不记得君山?
她诧异。这句话越发听不懂了。
皇帝说,那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北狄犯我边境?
这件事,她倒听说过。但那是在她出生之前的事。
皇帝握紧她的手,眼定定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说,朕那年三岁,被宫人抱着,一起和君父上了弘武门,看着他……看着他走的。他带了八万虎贲大军,去抵挡叁拾万的北狄人。
这件事,她小的时候听人当故事说过,说那一战打了一整个秋天,那一年,连放牧的牛马都不去边关小河饮水,因为河水赤红,都是将士与北狄人的血。
皇帝说,那一仗打了整整四个月,终于将北狄打退了出去,直退九百里。他还杀了北狄的头人。他走的时候对君父说,要为君父守一个太平河山。他是言而有信的人。
她不由得问,然后呢。
皇帝的手攥的更紧,说,……冬至那天,虎贲军回来。八万人,杀得只剩下三万。可到底,我们赢了。
那一天,天子亲见了虎贲军。
宫中一片肃穆,长天之下,唯有风吹着军旗猎猎作响。
所有将士都在盔甲之外罩着麻袍,胳膊上绑着雪白布带。
天子问,他呢。
为首的一名副将跪下来,一膝一膝跪行过来。停在丹陛之前。说,将军受了重伤,为免涣散军心,所以不准臣等报送军文。最后打胜的时候,将军也还撑得住,但……
天子说,什么时候的事。
副将猛然叩头下去,哽咽说,三日之前,就快……快到王都之时。
天子抬眼,看见那重重缟素之后,十六名将士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
风吹过,军旗不住翻卷。
隐隐的,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擂动的军鼓声,万千马蹄奔腾,溅起无数尘土飞扬。
他满脸是血,扬刀拍马,踏过尸山骸海。
他永远是一柄最锋利的宝剑,永远斩杀一切威胁这个帝国的魑魅魍魉。
天子淡淡说,回来就好。
副将从怀中拿出一物,颤着手呈上去,说,这是将军……将军临终之前嘱托微臣,还给陛下。
那是一把匕首。
天子看见那把匕首,这一眼,再移不开。
蓦然里,心尖一点滚烫的血喷出口中。
淋淋漓漓溅在御阶之上。
血落一阶。
虎贲军万千将士齐刷刷跪地。
皇帝的面色苍白,喃喃道,君父自那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好……到了春天,终于好一些了。朕以为君父的病好了,可是……
先帝驾崩的日子,她是知道的。当下不语。
皇帝握紧她的手,说,真奇怪。朕怎么讲起了这些事。
她说,圣上如今治政严谨,世道清明,先帝泉下有知,一定欣慰。
皇帝看着她,眼中却有奇异的光亮,说,他不会欣慰的,他若知道有你,只怕……
皇帝没有说下去,只拉过她来就要扯衣领,拽着就往榻上按。
她心中一惊,原想抵抗,但想一想,又如何抵抗,心中冷下来,只把自己当做无知无觉的草木。
偏这时候,宫人在竹帘外道,圣上,太后召见娘娘。
皇帝的动作顿了顿,到底没有继续下去。
她按住了领子,缓缓吐出一口气去,站起身,平了平袍子的褶皱,便掀帘子走了出去。
太后那里如雪洞一般,进去就觉得骨头缝发冷。
她跪了半日,太后端坐着,吃茶吃点心,只不说话,到了最后,让她抬起脸。
她便仰起脸。
越是冷,这一张脸越是眉目分明,长眉如鬓,眸若点漆,唇色淡,鬓角青。
哪里有传闻中的娇媚,倒不如说是一股天生的天家贵气。
太后握紧了茶盏,只说了两个字,妖孽。
领了这两个字,便让她出去。
她起身低头,往外退,隐隐约约听太后还说了两个字,仿佛是‘很像’。
像谁?
她心中一疑,却不问。也不去细究。
她就是她自己。像谁不像谁,又有什么关系。
她披着斗篷,一路走回去,经过一带宫廊,廊檐攀满藤枝,花期时,此地挂满了浓紫花瀑。
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来。
她转头看去,却是小白兔。
小白兔醒过来,听闻她被皇帝召去,心中如遭重击,呆呆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我要去找她。
下了床,换了她给的一件箭服。
宫婢都习惯了小白兔穿男装,也不奇怪。
小白兔就这样一路出来,走过了曲廊,走过了池畔,走过了苍松翠柏,走过了幽影竹篁,走过了这一重重一深深的深宫。
却在这里遇见了她。
小白兔远远看见她,便飞奔过来。奔到了廊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痴痴的看着。
她一笑,说,看什么。
小白兔说,姐姐,你真好看。
她弯起唇角一笑。眸中流光如凝。
藤花若有知,
藤花应有语。
但草木非人。
但人非草木。
别离不知久,至死未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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